屋外那人声音十分动听,只一声叫唤,便已让人心醉。郭破虏想到翠衫少女先前叮嘱,心中寒意陡生,只怕来人正是那个心如蛇蝎的师姐。
屋外女子又唤了几声,不见有人应答,脚步声越来越近。屋中三人原盼她唤得几声,既无应答,自当离去,那人却偏往屋里走来。
三人面面相觑,正没作理会处,一个明艳动人的紫衣女子已拨开竹帘,走了进来。女子见屋中三人均有戒备神情,一惊之下,袖中一柄蛾眉钢刺已扣在掌中,沉声道:“甚么人?”
三人听她语气严厉,只怕一言不合就要 *** ,想起翠衫少女的吩咐,都沉默不语,只全神戒备,以防不测。
女子上前几步,见郭破虏和张贵一左一右把张顺护在中间,又见张顺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兀自流淌,浑身上下早已湿透,迟疑着道:“是来瞧病么?”
三人听她语气放软,声音自耳入脑,荡入心神,便是菩萨现世,颂唱梵音,怕也未必过此,当下均感受用不尽。幸而三人心智均极坚定,时刻不忘翠衫少女嘱托,不敢随便言语。
紫衣女子见张顺胸前隐然有黑紫血迹沁出,散出一股腥臭气息,道:“这位兄台前胸不是兵刃所伤,若说拳掌所伤,却又不至如此,这倒奇怪。”
郭破虏心想,她是神医弟子,有此见识也不出奇。想把来龙去脉向她详细述说,求她施救,想起翠衣女子的叮嘱,又生生忍了下来,只盼翠衫少女快去快回而已。
女子见三人一语不发,只怕他们该是又聋又哑,叹了口气,在桌边坐下,拍拍桌子,用手比划着道:“让他坐过来,我给他查看伤口。我瞧这伤古怪得很,只怕不易医治。”
郭破虏听她语气越是和善,越是不敢轻举妄动,只把张顺护在身边。
女子气得直跺脚,叫道:“你们就算又聋又哑,不至于眼睛也瞎了罢。”说着又缓下语气来,继续比比划划着道:“每耽误一刻,他性命便去了一分,你们当真要他等死么?难道你们偏要家师出手?家师现下正在闭关,不能惊动。你们若是当真瞧不上我的手段,便自去另请高明。只是要快,我瞧他受伤已有三五日,可不能再耽误了。”连比带说,可也真难为她了。
郭破虏一惊,先前那翠衫少女明明说神医不在此间,眼前女子却说是在闭关,若非翠衫少女早有说明,依着这女子的作派,自己多半分辨不来,非着她的道不可,但僵持下去终非了局,便道:“多谢姑娘关心,我同伴被人用怪异手法打伤心口,现下确是危在旦夕。姑娘若肯相救,在下感激不尽,若要一意加害,我等也未必束手待毙。”
女子奇道:“最多不过是我学艺不精,不能救人,干么要害你们?”
郭破虏道:“你是甚么人,我自然清楚。你若肯救,我感激不尽,若不方便,我们只等令师妹回来再作计较便了。”
女子笑道:“原来是我师妹叫你们如此的?她是不是说‘我师姐学艺不精,一塌糊涂,从来只有药到命除’?”
郭破虏道:“她不是这样说的。”
女子道:“她是怎生说的?”
郭破虏道:“她说……她说……”倘若把她师妹的话转述出来,正好激怒她痛下毒手,当下好生踌躇。
女子嫣然一笑,说道:“我这师妹,从来淘气,惯会拿人作耍子玩,你们不要信她。”
张贵性本暴躁,为了兄弟性命,已经憋了多时,此时再难忍耐,叫道:“她说神医此刻不在谷中,便去求令师伯替我兄弟医治,哪里又是耍人玩了?”
女子听了,也不以为忤,道:“我师父虽不便见客,但确实是在谷中。数月以来,我遇上疑难杂症拿不准主意的,总要到她门外求教。我师伯虽住在谷中,却从来不见外客。而且师伯数十年来从未医治任何一人,怎么又会肯见你们?”
郭破虏想起翠衫少女举动乖张,倒是眼前此人言语和善,十分不像歹人,沉吟片刻,道:“姑娘既是神医弟子,医术自然高明得很。姑娘若肯救人,那是更好,若有不谐,我等即刻离去,绝不敢多所搅扰。”
女子也不多说,走到张顺身前,轻轻掀开他前襟,只看了一眼,便即大惊,皱眉道:“是‘枯心掌’!”
踱了几步,又摇头道:“不,不像,若是‘枯心掌’所伤,又经了这些时日,伤者必定时时要受锥心之痛,恨不得自己把一颗心挖了出来。我瞧这位大哥脸色虽然不好,却似乎并无这等心脏剧痛之症。”
张贵忙道:“若不是姑娘说的甚么‘枯心掌’,可还有甚么掌法也是这般歹毒的?”
女子道:“‘枯心掌’是毒掌一类的武功,江湖上并不少见。我听说黄蓉女侠年轻时曾为裘千仞的铁掌所伤,幸得一灯大师以一阳指神功救治。‘枯心掌’较之铁掌,又恶毒得多,因是伤在心口,一阳指却又无法作为了。毕竟人心肉做,一阳指功力加诸心口,人岂能堪。”
郭破虏听到母亲名讳,心下一动,继续听女子说道:“用‘枯心掌’打人时,若肯当场将人一掌打死,便是慈悲心肠。若是心存歹毒,更好留几分力,叫人伤而未得即死。或三五日,或十数日,阴毒掌力便透入肌肤,侵入心肺脏腑,那才厉害呢。”
郭破虏道:“那阴毒掌力侵入心脏,却怎么个厉害法?”
女子道:“心脏是人全身供血中枢,枯心掌力性本阴柔,一旦进入心脏,渐渐的便使心血凝固起来,堵在心口。全身血液无所来由,身体便如花草枯竭。这便是‘枯心’之意。这位大哥的伤口虽与‘枯心掌’相似,却无锥心之痛,当是别的掌法所伤,只是我一时想不起还有甚么别的掌法。这也怪我见识浅薄,恐怕当真帮不上忙了。”
张顺“嘿嘿”笑了几声,牙关紧咬,倒吸着凉气,艰难的道:“不,姑娘医术通神,说的半分不差。我……我也不过尚能忍耐罢了。”
张贵大惊,急道:“兄弟,你既痛成那样,干么一声不吭!”
张顺笑道:“就算哭爹喊娘,难道便不痛了么。横竖不过一死,何必叫唤起来,让哥哥心里着急。”
张贵大哭起来,叫道:“哎,兄弟!”便即扑到女子身前,噗通噗通连连磕头,道:“姑娘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下凡,求菩萨娘娘大慈大悲,救我兄弟一命。娘娘的恩情,张贵这辈子能报多少便报多少,报答不完的,下辈子、下下辈子,总还要接着报答娘娘!”
女子把张贵扶起来,道:“我只是个大夫,不是菩萨。我叫叶冰,我师妹你们先前见过,她叫叶霜,我们都是孤儿,跟师父姓。她既打定主意要捉弄你们,我猜她决计不会把名字告诉你们。我这妹子太也不懂事,人命关天,怎么还是胡闹。”
郭破虏不再怀疑,只当叶霜年幼贪玩,也不怪罪,又怕伤了她姐妹和气,忙道:“令师妹于要紧事上倒是有分寸的。我们进来时,便提醒我们紫红芍药和紫鹃啼血花的香气混在一处,能伤人经脉,特意给我们服下了镇压毒性的解药。况且,若不是有她带路,我们也不能寻到此间。我们对叶霜姑娘,也是一般的感激不尽。”
叶冰跺脚道:“这又是她胡闹了!紫红芍药并无毒性,反有解毒之效。紫鹃啼血花毒性极强,这虽不假,但它毒性是在茎上,却不是在花上。更没有紫红芍药与紫鹃啼血花香气混合便能伤人经脉的说法。你们又被捉弄啦!”
郭破虏也是一惊,但仍迟疑道:“她说我们手三阳经气血不畅,隐隐生疼,这是中毒之症,想必不会有假。”
叶冰忙拉过郭破虏的手,搭在他脉搏上,过了一阵,才道:“你们确有中毒症状,但不与花香相干。快说她给你们的药丸是怎生模样?”
郭破虏忙细细回想,道:“那药丸指头大小,黑中带紫,闻着略有鱼腥气味。”
叶冰叹道:“那正是毒药。是她用蟾蜍液、蝎子尿及一大堆古灵精怪的毒物炼成的。明明是毒药,她却叫它‘生生不息丹’。你们手三阳经之所以生疼,便是这药所致。你们全上她的当啦。”
郭破虏道:“那……那怎么是好。”
叶冰叹了一声,道:“总是我谷中管束无方,才养成了她这胡闹的性子。她这毒能伤经脉,克制内力运转,于性命倒无妨碍,迟些时候我去丹房取解药与你。”
郭破虏谢过叶冰,又道:“姑娘既知张二哥是为‘枯心掌’所伤,相必救治之法也是有的?”
叶冰沉吟着道:“若在从前,并不难办。可如今……如今却没法子了。”
郭破虏道:“此话怎讲?”
叶冰道:“救治之法,说来骇人。他既伤了心脏,须当以利刃破开胸膛,去净心脏毒血。此事我做不来,须是师父亲自动手才行。只是……只是师父如今确是不便,说不得也只好请你们速去另求良医了。”
郭破虏大惊,道:“除此之外,哪里还有良医!万望姑娘大慈大悲,在尊师神医面前替我们求一求情。”
叶冰道:“不是我和师父见死不救,是真的没有法子。”
张顺听闻此言,倒没怎样,张贵一双眼睛却黯淡下来,绝望之情,溢于言表。
郭破虏道:“既然神医前辈不能出手,可否请令师伯……”
叶冰止住他,摇头道:“师伯他……你不明白的……”
郭破虏还待欲言,张顺大笑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活多久,都是老天生成的,郭兄弟不必为我担忧啦。”
叶冰叹道:“这位郭兄,两位张兄,小女子实在对不住得很!”
郭破虏见她神情大是伤感,医者仁心,一目了然,对张顺道:“张二哥,叶姑娘既有她的难处,咱们也无法强求。我总要给哥哥再找一处良医就是了。”
张顺道:“郭兄弟与我兄弟萍水相逢,便能如此,不愧为侠门之后。太湖十八寨还等兄弟主持大事,张顺这点小事,就不烦兄弟记挂啦。他日见了郭大侠和黄女侠,当替我们问候一声才是。张顺此番若得不死,总会到襄阳去寻你,那时再当面拜过郭大侠和黄女侠。”
郭破虏听着张顺言语,大是伤怀,一时说不出话来,良久之后,才向叶冰拱手道:“既然如此,我们……我们就不多搅扰了。”与张贵一左一右扶起张顺,正要往门外走去,却听一个声音咯咯笑了几声,道:“我说我师姐是天下少有的歹毒之人,你们难道还不相信?她只扮做菩萨模样,三言两语便将你们哄骗走啦!”
说话之间,叶霜已挑开门帘,笑吟吟的走了进来。
叶冰道:“霜儿,你又捣鬼,人命关天的事也能开玩笑吗?”
叶霜却不理她,对郭破虏道:“倘若信不过我,你不妨跟着她去,瞧瞧丹房里有没甚么解药。有我在旁,料想她要加害你们,却也不大容易。”
郭破虏难辨虚实,只觉两位姑娘俱都言之凿凿,十分不像说谎,不知该信谁好,沉吟片刻,对叶冰道:“也只好随姑娘往谷中一行。”
叶冰叹道:“还去甚么丹房。霜儿既是这样说了,自然是她已经跑到丹房把解药都取走了。说不定此刻正在身上,又说不定早已毁了。”
郭破虏性情质朴,正想不明白其中关节,又听叶霜笑道:“我就说我师姐是天下少有的歹毒之人,她怕一到丹房就要露馅,只好再把事情推到我身上来。”
郭破虏大囧,怔怔的道:“这……这……”
叶冰奔到叶霜身边,一拉她的衣角,轻轻斥道:“好了!快把解药拿出来,人家也好尽快到别处寻觅良医。”
叶霜嘻嘻一笑,把叶冰拉到一旁,笑道:“此人是郭靖黄蓉之子,我正有一件门户大事须着落在他身上。”
叶冰道:“咱们蝴蝶谷与桃花岛向无来往,你倒有甚么事要这样捉弄人家?”
叶霜低声道:“姐姐难道不记得了?这数十年来,师父师伯近在咫尺,却从不相见。咱们小的时候,也好生奇怪。向师父问起其中缘故,师父说的话里倒是提到过‘郭靖’二字。可惜当年师父说到此处,便心痛难当,大口大口吐血,从此不再谈及。难道姐姐忘了?就算你忘记了,我却还记得。师父师伯落得今日境地既是因着郭靖的缘故,我想定是深仇大恨了。正好郭靖之子来到此间,难道不是天意要咱们报仇雪恨么?只要咱们把这姓郭的小子送到师伯面前,一掌打死,师父师伯的心结说不定便解开了。”
叶冰急道:“你真胡闹得紧!即便那郭靖与咱们蝴蝶谷有多大仇怨,又岂能报在郭公子身上?何况我瞧此人侠义为怀,咱们怎能害他?”
叶霜撇嘴道:“你说是侠义为怀,我却说未必不是同恶相济。”
叶冰止住她道:“你总是疑神疑鬼,快把解药拿出来。”
叶霜道:“我偏不!”
叶冰正要再说,却听谷外传来一声清啸,随后一个声音道:“晚辈李述,奉命拜见神医前辈!”
众人所在之处,距谷外尚有数百步远,那声清啸传入谷中,丝毫不见减弱,可见发声之人一身内力精纯至极。
叶霜怒道:“好哇!到蝴蝶谷显武功来了!”说着撇下众人,径往谷外奔去。
郭破虏听了谷外来人的声音,只觉好生熟悉,正要细想,却见叶冰急急的道:“郭公子,两位张兄,此事与你们无关,蝴蝶谷自能料理。你们待在此地,不要随意走动,我去去就回。”
郭破虏听她语气,知道谷外来人并非善类,道:“不妨事,我与姑娘同去瞧瞧。”张贵也一扬巨斧,喝道:“正是,不如同去!”
叶冰道:“现下你们身上的毒还未能解去,内力难以运转,便是去了,恐怕……总之,诸位好意,小女子十分感激!”说罢拱手谢过,也飞身往谷外去了。
郭破虏想到来人有恃无恐,自然武功甚高,叶冰姐妹年纪尚轻,料想敌他不过,正当助她姐妹一臂之力。想起身上的毒素能克制内力运转,当即盘腿坐下,凝神观想,运起功来。
郭破虏引导内力遍行周天,只觉内力一旦游走至手三阳经,便生出一股莫名的阻力,不能通行。他几番想用蛮力冲过去,反被激得心血翻涌,不能自持,手上半分力气也使不上来。当下也不再试,与张贵张顺商量一番,自己先去谷外探探情形如何,再作打算。
郭破虏沿着来时的路,往谷外走去,转了几个圈,却总是回到张贵张顺所在的小屋,这才想起蝴蝶谷中一应花草荆棘都是依着五行生克之理布置的,乃是一个迷魂阵法,自己胡乱穿行,自然走不出去。
郭破虏定了定神,把蝴蝶谷中的阵法与桃花岛护岛阵法对照参想,渐渐明白其中一些关节所在,心中暗赞,蝴蝶谷阵法规模虽不如桃花岛那般恢弘,若论精巧,倒丝毫不落下风。
郭破虏一时未能想得透彻,又怕谷外生变,不敢多想,依着从桃花岛阵法中得来的办法便往谷外走去。他这一去,初时倒还顺利,过不多久,却又迷失在荆棘之中。听谷外人声响动,知道自己已经十分接近,却偏偏走不出去。原来郭破虏只知蝴蝶谷阵法中含有五行生克的道理,却不知道这门阵法其实是从奇门遁甲中演化出来的一道极其厉害的禁制法门。要顺利出入期间,须得明悟阵中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大奇门的相生变化之理。
三国时诸葛亮曾以此秘术在鱼腹浦布置阵法,名曰“八阵图”,困住东吴大都督陆逊大军,其威力之大,可想而知。蝴蝶谷阵法规模虽不及诸葛亮阵法之万一,但要困住郭破虏一人,那是绰绰有余了。
郭破虏几番不能脱困,只好静下心来,从头想起,依稀明白眼前阵法与桃花岛阵法尽管大处颇有相通,细微曲折之处却变化万千,各尽其妙。要以桃花岛阵法破解此中奥妙,只怕差之毫厘,却谬之千里了。
正无法可想,又听叶霜在外叫道:“你上次来,我们就说师父决不见你,你如今又来,还带来这许多兵马,难道是想用强么?”
一人笑道:“姑娘误会了。小可上次求见叶前辈,却缘悭一面,不能拜见,心中好生惋惜。此次不期而访,乃是奉了我家主人之命,请叶前辈屈尊一晤,共商大计。这是好意,并非歹心。”那人言谈语气,倒是十分客气。
叶霜道:“好大的口气,倒要我师父去见你家主人。就算你家主人跪在这里,苦苦哀求我师父见他一面,我师父也未必见他。”
那人见叶霜辱及自家主上,语气便硬了许多,冷冷的道:“我家主人至尊至贵,还请姑娘慎言!”说着顿了顿,又缓下语气,耐心的道:“在下此番前来,也并非一定要见到叶前辈尊面,只要叶前辈能把《青衣素书》借在下一观,那也是一样的。”
郭破虏听到此处,心想:“这《青衣素书》是甚么书,干么那人非要得到不可?”
叶冰道:“舍妹年幼顽劣,言语不周之处,还请见谅。只是不敢相瞒,蝴蝶谷并没甚么《青衣素书》。”
那人道:“姑娘何必相欺,蝴蝶谷神医叶青衣前辈集结毕生心血,写就了一部旷代奇典,名曰《青衣素书》。小可若不探听明白,怎敢两番造次,哈哈……”
郭破虏听见那人笑声,心下一惊,暗道:“原来此人正是在太湖十八寨冒充我的那个少年公子。他当日被我打伤,于理应当尚未恢复,怎么此时却中气充足,仿佛从未有过半点损伤,这可当真厉害得很了!”
叶冰叹了一叹,道:“正如公子所知,《青衣素书》乃是家师行医一生的心血所得。于外人说来,不过是一本寻常医书,也没甚么稀奇,于我蝴蝶谷而言,却是门户珍秘,不足为外人所知。这是江湖上的规矩,想必公子能够体谅。公子倘若对医术有兴趣,小女子倒可拣几本《神农本草经》、《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肘后备急方》等传世医典相赠,聊表相敬之忱。”
一个粗犷的声音叫道:“李公子,何必跟两个死丫头说这许多废话。只要公子一声令下,我和兄弟们杀进谷去,甚么《青衣素书》《黄衣素书》也早到手了。”
那声音粗犷的汉子声音刚落,只听“啪”“啪”两声,汉子便发出一声惊叫,又听叶霜道:“胡吹大气!蝴蝶谷虽非龙潭虎穴,凭你这身本领却还不够。倘若不信,你不妨杀来看看。”
李述与那汉子站在左近,却对叶霜出手未加阻拦,显然他也对汉子擅发议论大不满意,见汉子吃了亏正要发作,却止住他,道:“刘百户息怒,咱们来此是为了办成主人交托的大事,何必跟一个小姑娘动气。”那汉子位阶在李述之下,只好悻悻退下,不再言语。
郭破虏听见外面终于动起手来,不由一阵担心,暗想:“这两人一个姓李,一个姓刘,看来都是 *** ,却都做了蒙古人的走狗,实在气人。”又想:“李述对《青衣素书》势在必得,蝴蝶谷又坚决不肯交出。如此一来,不免总要大动一番干戈,我还是赶紧摆脱阵法围困才好。”想到此节,心中着急,一面乱闯,一面喊道:“两位叶姑娘莫慌,我在这里!”
叶霜听见声音,转身寻去,七转八转之后,瞧见郭破虏已被困在几簇荆棘丛中,半分动弹不得,正满头大汗的挣扎。
原来他心急之下,脚下乱踩,不知触动了甚么机关,见叶霜到来,忙道:“叶姑娘来的正好,快帮我弄走这些扎人的东西。”
叶霜见他模样窘迫,大笑道:“你自己闯进去的,干么不自己闯出来?”
郭破虏急道:“外面那个不是好人,武功又十分高。我怕两位姑娘吃亏,只好……哎,这阵法可也太厉害了。”说着又去拨弄缠在身上的荆棘。
叶霜笑道:“你被荆棘所困,正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倒还想着我们吃不吃亏?”
郭破虏道:“请姑娘把我放了出来,赐予解药,我好出去对付那人。”
叶霜道:“原来你装模作样,却是为了解药?看来你还是信了师姐的话,不信我的话,我可要大大的生气啦!”
郭破虏周身内力被毒性压制,更有愈发严重之势,哪里还信她这些鬼话,急道:“哎呀,你这小姑娘,莫要作弄我了,先放我出来好不好?”
叶霜板着脸道:“你叫我‘小姑娘’,明摆着是瞧不起我,我不爱听。你倒叫声‘姐姐’来听听,说不定我一高兴,就把你放了出来。”
郭破虏无奈,只好低低的叫了一声“姐姐”,见她开怀大笑,忙道:“叫也叫了,快把我放出来罢。”
叶霜仍旧板着脸,得意的道:“不放。”
郭破虏道:“你说话不作数的么?”
叶霜嘻嘻笑道:“我只说让你叫一声‘姐姐’来听听,说不定一高兴就放你出来。‘说不定’的意思自然是可能放,可能不放。现下我决定不放,你待怎样?”
郭破虏气道:“你这姑娘,明明貌美如花,干么却总是这般无理取闹,实在讨厌得很!”其实话一出口,他也想到:“貌美如花之人,未必就不会无理取闹。”
叶霜先是一怔,慢慢的才道:“真的么?”
郭破虏道:“怎么不是真的?我又没得罪你,干么给我喂毒?难道你还有理得很了?”
叶霜脸上微微一红,道:“不是问你这个。”
郭破虏道:“即便不说这个,你一个小丫头刚才还在骗我叫你‘姐姐’呢,也不知道羞。”
叶霜噗嗤一笑,睁大了眼睛,低声道:“我是问你——我真的……真的很好看么?”
郭破虏一下涨红了脸,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多少有些唐突,怕她怪罪自己轻佻,忙道:“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郭破虏话没说完,“啪”的一声,脸上已不轻不重的挨了一记耳光。
叶霜道:“那你就是说我其实是丑八怪了?”
郭破虏虽然挨了耳光,想到自己无礼在先,也不敢生气,无可奈何的道:“姑娘当然是极好看的。江湖上的人都说杨大哥的夫人小龙女是天下之一的美人。倘若与姑娘相比,恐怕也只能并列之一了。”
叶霜心下极喜,暗道:“常听人说小龙女相貌如何如何,他既是郭靖黄蓉之子,郭杨两家又是世交,他自然是亲眼见过小龙女的。他说本姑娘与小龙女可并列之一,可见是诚心话。倘若他说我是之一,小龙女排在第二,那便是欺妄之言,有意轻薄于我,姑娘不免要再赏他两个大耳刮子。”
想到这里,心下又是一阵欢喜,脸上却板板正正的道:“那你说说,我与师姐相比,却是谁好看一些?”心中暗想:“他如又说与小龙女及姑娘三人并列之一,我非一掌打死他不可。”
郭破虏心里想的却是:“蝴蝶谷明明大敌当前,她却干么在些不相干的事情上缠夹不清?一个人相貌美丑,又有甚么要紧?人人都说当年‘赤练仙子’李莫愁的相貌比起杨大嫂,也未必逊色多少,最后又落得了甚么好下场?”眼下苦于不能与她分说明白,只好道:“叶冰姑娘仁心仁术,慈悲济世,那也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
叶霜作势又要打人,含笑道:“我问你甚么,你更好就答甚么。姐姐的医术未必比我高出多少,倘若论及用毒解毒,却又比我差得远了。哼哼,你更好老老实实的回话,到底谁好看些?”
郭破虏见她毫不讲理,任性胡来,暗忖:“小姑娘事事想着和自家师姐争长论短,不过是女儿家争强好胜的性情使然,我又何必与她纠缠不清?”便道:“你是并列之一,自然你好看些。”
叶霜大觉满意,三下五除二把郭破虏从荆棘丛中解救出来,回味了一阵郭破虏赞她“貌美如花”、“与小龙女可并列之一”的话,满怀欢喜的取出一个药瓶,倒出一粒药丸递给郭破虏,道:“算你识趣,姑娘先赏你一粒解药服下。你当真帮着我们把外面那些人打跑了,我再给你两粒去救你的同伴。”
郭破虏看着手里的解药,心下一松,随口道:“你这个小姑娘,可也太难对付了。”
叶霜脸色大变,劈手夺过药丸,连同药瓶里的解药倒在掌中,运起劲力,搓得粉碎,厉声道:“原来你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用来对付我的便宜话,姑娘险些着了你的道!”
郭破虏见她把解药搓成粉末撒了一地,连连叫苦,跺脚道:“你美与不美,其实与我何干!何况刚才的话,源自我心,出自我口,何尝有半句假话?”说罢再不理她,自往谷口奔去。
郭破虏沿着叶霜来时的路,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叶冰身边,道:“姑娘莫慌,我来助你!”
李述见了郭破虏,先是一怔,然后才施施然拱手道:“原来郭兄也在此间,难道又要与在下为难?”观他神情语气,颇是轻松,大不以曾在郭破虏手上吃过大亏为意。
郭破虏道:“若是你不与这位姑娘为难,我自然也不与你为难。”
李述道:“好得很!那日得与郭兄切磋技艺,实是三生有幸。可惜当日未能尽情快意,未免稍有余憾。既然今日机缘凑巧,正好再向郭兄讨教几招。”
郭破虏道:“那样也好,咱们正好两番功夫一番做,把那日没打完的架打完。”
叶冰拉过郭破虏的衣袖,低声道:“霜儿把解药给你了?”
郭破虏摇头道:“解药已被霜姑娘毁了。那人武功原本就在我之上,如今更不知能与他过上几招。冰姑娘,你快带霜姑娘避上一避,我尽力拖延几时也好。”
叶冰急道:“那怎么成!霜儿的毒虽不是甚么要紧的剧毒,但是一旦被它克制内力流转,不与人动手则罢,一旦与人动手,非吃大亏不可。”
郭破虏神情委顿,叹道:“我倒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试试。”对李述道:“不知李公子能否容在下休息片刻?”
李述自从那日在太湖上与郭破虏动手吃了亏,连日来反复思索,更得前辈高人指点,便即明白自己只是一时大意,让对手打了个措手不及。只要自己谨慎从容一些,取胜本不在话下。更兼自己的内伤已在“小无相功”的护持下痊愈,还怕他何来?于是道:“自然无妨,只是不知阁下要休息多久?”
郭破虏道:“半个时辰足矣。”李述拱手道:“请便。”说罢,便到一旁的青石上悠然而坐,正好瞧瞧郭破虏要搞甚么名堂。
郭破虏当即盘腿坐下,凝神观想。
原来郭破虏修习的全真内功中有一门“先天搬运”的功法,是王重阳从“先天功”里化出来的一套气功搬运法门。
“先天功”是王重阳生平最得意的一门武功,之一次华山论剑时他便以这门武功打败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大高手,夺得武功天下之一的称号。但“先天功”修炼极难,全真门下弟子虽众,却无可传之人。王真人思索再三,苦心孤诣,终于从“先天功”里化出一套气功搬运法门,叫做“先天搬运功”。修炼这门功法之人,只要修炼得法,于意念存想中,在周身经络穴脉间时时搬运内力,小则能收强身健体之效,中则可以气贯诸穴,使真气在体内圆融流转,无不如意,其最上之效,莫过于使内力在不经意间自行流转周天,令修习之人即使在睡梦中也能渐渐增强功力。这门功法在外人看来不过是呼吸睡觉行走坐卧的法门,其实其观想搬运之法高深已极,妙用无穷。当年郭靖在大漠时,曾得丹阳子马钰传授此功的入门功法,便于两三年间,功力大进。郭破虏此时打的主意,正是要用修习已熟的“先天搬运功”,强行冲破手三阳经上的滞碍之处。虽说不免有伤身体,却也顾不上了。
叶霜一时气愤,毁了解药,待郭破虏去后,细想一阵,知道以此人性子,并没有吹牛应酬的本领,内中也后悔起来。这时来到谷口,见郭破虏盘腿坐在地上,旁若无人的运起功来,好奇道:“姐姐,这小子在干么?”叶冰瞪她一眼,一心一意站在郭破虏身旁,以防对方趁机偷袭。
叶霜讨了老大一个没趣,终究知道是自己理亏,也不强辩。百无聊赖间往李述一众来人瞧去,见刘百户领着三十来个铁甲骑兵,暗道:“三四十人就想闯入谷中,那还差得远了。”但看李述志在必得的神情,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于是站起身来,往李述走去,拍了拍手,笑道:“这姓郭的小子与人动手,却临时提出要休息练功,已算得上是一件奇事。而你当真愿意坐等,可又更奇怪了。这么看来,你这人倒还不那么讨厌。”
李述起身笑道:“郭靖武功盖世,威震江湖。他仅而弱冠,便已在华山之巅与东邪西毒南帝北丐等当世绝顶的前辈高人分庭抗礼,在下向来仰慕他的武功,只恨无缘见识。今日能与郭靖传人切磋一番,互参得失,于学武之人而言,岂不是一番极大的机缘。等郭兄休息好了,咱们倾力一战,岂不也是一件痛快事?”
叶霜道:“痛不痛快我不知道,听着倒像是你笃信自己赢定了,因此故作大方。”李述微微一笑,也不辩白。叶霜又道:“就算你胜过了他,那又怎样。难道你们当真以为自己能闯进谷去?”
李述知道她旁敲侧击,为的是探知自己有何后手,说道:“若是为了私事,在下倒不至于两次三番的前来搅扰,招人讨厌。只是使命在身,可就不由得在下不全力以赴了。即便在下不济,自然还有人来此拜访。”
过不多久,郭破虏头顶慢慢腾起一阵淡淡迷雾,自额头以下浑身都是汗水。李述及蝶谷双姝均知他运功已到重要关口,都目不转睛的看去。又过不久,只见郭破虏猛的一口鲜血吐了出来,身子整个向前僵扑,伏在地上不住的喘气。
叶冰见状,好生后悔,要是知道郭破虏的法子这般凶险,说甚么也不能让他一个外人为了给蝴蝶谷出头而行此下策。当即扑上去将他扶起,关切道:“郭大哥,你怎样,要紧么?”从袖中摸出几个药瓶,挑了几颗养元正气的药丸给他服下。
郭破虏站定身形,抹去嘴角血迹,笑道:“不妨事了!”
蝶谷双姝见他气息渐渐稳定下来,一双眸子于温润中透着精光,神态较之运功前的委顿不展之情,气象已大不相同。不像刚吐过血,倒像刚刚大睡一觉那般神采奕然。
李述不知郭破虏运功是因中毒的缘故,见他好好的运功运了半个时辰,无端运出一口老血来,不免一阵狐疑。细观其神态,却比先前要好得多,暗叹:“我倒不知世上还有越吐血越精神的内功。”
叶霜似乎有话要说,踟蹰着上前两步,开口道:“我……”郭破虏却已转身对李述一揖到底,说道:“承你久侯,在下感激不尽。我瞧公子胸襟气魄,非比寻常,不像大奸大恶之徒,何必甘心为蒙古 *** 驱驰奔走。公子若有反正之心,不如就此与蒙古人断了干系,咱们同去襄阳,守护一方百姓。”
李述大笑一番,拱手道:“我听说‘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我自小托庇于人羽翼之下,自当以死报之。大丈夫倘若一生受人好处,却恩将仇报,与禽兽何异?令尊当年生长大漠,成吉思汗赐为‘金刀驸马’,欲以公主妻之,真可谓恩无可加。不料后来令尊却反出蒙古,倒成了昔日恩主的心腹之患。难道自古以来的大丈夫、大英雄、大豪杰,都是这样报恩的吗?”
叶霜在旁听着,暗道:“姓郭的小子可真笨到家了,要动手便动手,干么又去临阵劝降,这下反被人捉住痛脚啦。”
郭破虏不假思索,当即道:“家父早年流落草原,深受蒙古大恩。后来从军西征,不避艰难,终于为攻下撒马尔罕城立了些许功劳,为的也是报答成吉思汗的恩情。但说来说去,这些事情与家国大义比起来都不过是小恩小义。倘若你我学成武艺,却对万千黎民百姓的性命视而不顾,那才是大丈夫最失节的事情。公子不仅武功高强,更通晓历代以来的圣贤教诲,这一层原该比我一介武夫明白得多。”
蝶谷双姝均自暗想:“这人性子颇钝,怎么看也不是口才便给之人,想不到却能把一番道理说的这样明白。”她们不知道,郭破虏从小受郭靖言传身教,耳濡目染,这番道理,他从来就是明白的。既然从来明白,说的时候便有如吃饭喝水一般,并不稀奇,倒不是他有甚么口才急智。
李述不再反诘,朗声道:“多说也是无益,既然郭兄横竖要管这一摊事,便请进招罢!”
郭破虏自忖武功不如李述,当真动起手来,吉凶难测,转身对蝶谷双姝道:“我和李公子这就要动手了。我怕张大哥他们记挂,还请两位姑娘去跟他们说一声,也替我瞧瞧张二哥身上怎样了。”
叶冰暗忖:“他是怕自己失手之后,我们姐妹也难幸免,因此早早支走我们……”正要说话,叶霜却先开口了,叫道:“我不走,蝴蝶谷是我家地方,许你们在这里噼里啪啦乱打一通,难道还不许我在这里瞧瞧热闹?”
叶冰也道:“是……是啊,我们都要瞧瞧……瞧瞧热闹。”
郭破虏叹了一声,转身面向李述,右手前伸,左手搭在右臂之上,作了一个起手式,说道:“公子请了。”
郭破虏几番作为,李述都看在眼里,暗叹:“若非身处两国之间,敌我自有分际,这人倒不失为一个值得交的朋友。”心里虽然这样想着,手上却已经出招。他踏上两步,连连挥出数掌,掌风凌厉,每一掌都是奔着郭破虏心口而去,使的正是“枯心掌”中最凶狠毒辣的招式。
郭破虏既已知道“枯心掌”的厉害,岂敢等闲视之,连忙举手招架,却不还招,只把双臂架在胸前。李述每一掌打过来,均势大力沉,即便只是被他拍在手臂上,以郭破虏粗壮的身材,仍不住的生疼。
李述发了二三十招,郭破虏都一一抵挡,却一招也不还击。李述微微笑道:“似郭兄这般只挨打不还手可不是办法。”叶霜也道:“对啊,你干么不打他?”
郭破虏接了三十余招,渐渐看清了“枯心掌”的大致路数,道:“好,我这便还招。”说着欺身上步,使出一招“南山掌法”,倒也使得威风凛凛。
李述以为他要使“降龙十八掌”,顾忌“降龙十八掌”的厉害,早已撤步回身,取了守势,进退之间,取势也是极其严谨。见郭破虏以“南山掌法”一掌拍到,却不免有些失望,轻松接了几招,笑道:“郭兄不妨换过一种掌法。”
郭破虏奋力抢攻,却半分便宜也占不到,不免有些气馁。虽知对方多少有些害怕“降龙十八掌”,可惜自己身上只有“降龙三掌”,实在不敷使用。正想之间,李述已反攻回来,比之方才,掌法又迅捷得多。
郭破虏连连招架,几乎喘不过气来。心急之下,侧过半个身子,把攻来的李述让了过去,同时双掌翻飞,顷刻间幻化出十数道掌影,层层叠叠,把李述周身要害尽皆笼罩其下。
正是东邪黄药师的“落英神剑掌”。
郭破虏突然变招,直攻得李述大惊失色。
李述自出江湖以来神雕侠侣,于同辈的年轻俊彦之中,从来未遇敌手。即便遇上成名已久的武林前辈,大多难在他这里讨得甚么便宜。能与他斗成堪堪之局的,便已属难得。虽然如此,李述心里却是得意为少,失望为多。概因学武之人,倘若从来不遇高手,不被击败,武学上要再进一步,也是极难。
李述失望之下,常常自忖:武学一道里,有我聪明的人未必有我这样的际遇。有我这般际遇之人,又未必如我聪明,足窥上乘武功的精妙奥义。即便有人聪明、际遇都如我一般,又未必能如我这般苦心孤诣,用功至勤。
正是时时怀着这样的心思,自从太湖上被郭破虏侥幸击败,心里反添了几分激动。以他的武功,在偌大的江湖上行走,能够为人所败,已殊为不易,何况对方还是一个与自己年纪相若的年轻一辈。
自从见识了“降龙十八掌”的厉害,这几日来一心一意想的都是怎样对付“降龙十八掌”。既已得了几个应对之法,此番在蝴蝶谷与郭破虏猝然相遇,便想着与他再较量一番,看自己的法子到底中不中用。倘若中用,自然得意,即便不中用,又吃了亏,只要不被当场打死,日后再行细细思索,未必就不能想出破解之法。为了与郭破虏的一场酣斗,等上半个时辰自然不在话下。
待到动起手来,郭破虏先是只招架,不还手,真是好不无聊。等到郭破虏终于还手了,却是一门破绽百出的掌法,又失望起来。心想:“只要我反攻回去,非逼得他使出‘降龙十八掌’来不可。”一番抢攻,把郭破虏逼得连连后退。瞧见郭破虏架势变化,料想他终于非用“降龙十八掌”不可了,临到身前却是一路掌影叠叠、变幻繁复的掌法,与那日在太湖所见的“降龙十八掌”架势全然不合。苦于交手之时,难于细想,左支右绌中很快就落了下风。
叶冰见郭破虏终于把李述的气势压了下去,脸上不经意间笑意浮现,微微点起头来。叶霜瞧得出奇,暗道:“姓郭的小子这路掌法可真神奇。明明向左,却是攻右,明明探敌下盘,后招却是取敌上路,瞧着是个虚招,忽然又变成了实招,可真有意思。”
李述接连后退了十来步,被郭破虏双掌压得大气透不过来,一路险象环生。有一招上,郭破虏虚攻李述下盘,招式用到一半,却化为取他上身。李述急于应对,后撤时双脚多移了半步,身形便失了平衡。倘若郭破虏再来一次虚实之变,等这一招来到李述身前,转而再取他下盘,则必然得手。李述纵不败下阵来,多半也要向后摔出一个大跟头。
这样的取胜机会随后又出现了几次,李述几次死里逃生,于必败之局中支撑下来,渐渐适应了郭破虏双掌之间的变化,暗想:“原来这门掌法他还未练得精熟,不能把握瞬息之间的取胜之机,否则我已落败多时。”
一旁观战的蝶谷双姝也看到郭破虏几次错过了可以取胜的机会,叶冰不免每次都要代他惋惜,叶霜所想却和李述一样:“原来这小子根本没练到家,怪不得一开始不用。”双姝见他总是该胜而不胜,渐渐的也着急起来。
在郭破虏心里,却只有比她们更着急。
郭破虏性子朴直,不善机变,与“落英神剑掌”的繁复变化大不相合。若论瞬息之间的机敏应对,比起孪生姐姐郭襄直有云泥之别。“落英神剑掌”固然神奇,可要他在四手相斗之际,临敌变化,把“落英神剑掌”虚实相替、变而再变的好处使出来,那可真是强人所难了。
李述既应对有余,便开口道:“郭兄这门武功当真厉害,若再练得熟些,在下已经败了。”
郭破虏道:“惭愧得很,这门‘落英神剑掌’,在下确实练得不好。”
“落英神剑掌”已经用老,郭破虏只好再行变招,双手翻飞之际,掌影飘飘,迅捷无伦的向李述欺身攻去。
李述见他此番出招倒不重于变化,只是快到了极致。招架之际,浑如对方举起一座山峰向自己砸将下来,直惊的大汗直流,叫道:“郭兄,这又是甚么招法?”
郭破虏道:“这叫‘奇门五转’,公子可要小心啦。”说话之间,双手又快几分,攻势骤然大盛。
李述见郭破虏只以迅捷凌厉的掌风劈头盖脸的乱打一气,反而应了武学中“大巧若拙”的精妙奥义,一时竟然难以招架,渐觉呼吸不畅,眼冒金星。
李述素以机敏智慧自许,此刻却想:“他郭氏一门,武功家数繁多,既受业于‘九指神丐’洪七公,兼得全真教内家功法,又有东邪黄药师创下的诸般武功,或许还有其他甚么厉害功夫。郭破虏身为郭靖嫡派传人,身兼数家技艺,实是最自然不过之事,我却为何偏偏当他只会‘降龙十八掌’?真是糊涂透顶!”
两人又交手数十招,正当李述心灰意冷之际,却悄然发觉郭破虏的攻势渐渐缓了下来,隐隐已如强弩之末,应对起来,便不如刚才那般束手束脚。
两人四掌相交,掌风呼呼之间,又过了十来招,慢慢又回到了平分秋色的局面。
相斗之际,李述心底渐渐明亮起来,不久便即恍然大悟,暗想:“创出‘奇门五转’的前辈高人内功修为必然已臻化境,招法中多有五行生克变化的诸般巧智。然而巧则巧矣,却终须以强横内力方能驾驭。这门武功若由内力深厚之人使将出来,当真有泰山压顶之势,威不可当。可是以这门武功与人过招,自身消耗必也巨大。正如‘疾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的道理,最后终是难以为继。今日一番缠斗下来,郭破虏内力虽然纯正,却未如我深厚。我占了内功上的便宜,故此能与他这门霸道异常的‘奇门五转’相抗。”
郭破虏一身武功,均由郭靖黄蓉亲授。郭靖教授子弟武功,重的是根基强健,稳扎稳打。只要肯下苦功,日以继夜,未始不能学得一身惊人艺业。即便各人根骨所限,不能成就高深境界,只要能堂堂正正的做人,那也好得很了。武功强弱,反是细枝末节。因着这个缘故,郭靖至今教给郭破虏的,除了江南六怪的武功,便只有“降龙十八掌”中的三招掌法。
郭黄二人虽是情投意合的夫妻,性子却大不相同。黄蓉念着郭靖只得郭破虏一个男孩,只说视若心肝,怕还说得轻了。又想到:耶律齐夫妇和大小武诸人,近年用功颇勤,放眼江湖,也已算是一流高手,可惜资质有限,将来恐怕也难入绝顶之境,究竟难承衣钵。郭襄孩儿倒是智慧过人,原是极佳的传人,只是自从华山论剑之后,她浪迹江湖,声问难通,哪里顾得上传习武艺。想来想去,日后能够承继她夫妇衣钵的,到底只有郭破虏一人。她可不管郭靖那番大道理,一得空闲,便给郭破虏教授诸般武功。若如郭靖那个教法,只怕郭破虏学到胡子发白,还只学了两人一成不到的功夫。郭破虏空自白头,那也罢了,可惜她夫妇的许多武功,不免从此失传,那可又对不起前人的开创之功了。
郭靖每见黄蓉不待郭破虏把一门武功练熟,又传他新的功夫,不免要劝几句:“蓉儿,咱们学武之人,最忌分心。破虏孩儿性子朴实,不如襄儿那般聪慧,学得杂而不精,只怕有害无益。”黄蓉却总是笑着打趣道:“靖哥哥,难道你又很聪明么?还不是学了一大堆杂七杂八的武功。你在二十岁上,会了多少武功,你倒自己掰着指头数数,看两只手数不数得过来?”郭靖听了,也只有苦笑。他对贤妻素来敬爱,事事加意迁就,且也实在说不过她,只得任其自便。夫妇俩各教各的,反叫郭破虏有点儿无所适从。
郭破虏以“奇门五转”与李述斗了三四十招,气力越发难以支撑,暗想:“这样打下去,怕还没打倒对手,自己却先累死。我这一死,倒不打紧,叶姑娘她们的性命可就交到对方手里了,蒙古 *** 可是甚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心下一急,便叫嚷起来:“两位叶姑娘,我快要打不过他了,你们快走罢!”
叶冰道:“郭大哥,你不用管我们了。”当下抽出一柄蛾眉钢刺,轻点脚尖,飞身上前,跃到李述身后,出手如风,蓦的往李述背门刺去。
李述毕竟身负“小无相功”绝学,与郭破虏酣斗一场,招式上虽几次落了下风,内力却几乎无损,今番幸而得见“落英神剑掌”和“奇门五转”这等神妙武功,更是神采飞扬,越打越有劲头。他见叶冰加入斗场,哈哈大笑一番,叫道:“来得好!”身形一转,与两人侧身相对,两手各接住一人,又斗了起来。瞬息之间,已经过了十七八招。
叶霜见场上斗得好不热闹,笑吟吟的道:“我也来凑凑热闹!”手上一扬,掌中已经多了一条软鞭。瞅准场上三人相斗的空隙,高高跃起,身法轻盈曼妙,直如花间蝶儿一般,翩然而至。“啪”的一声,软鞭劈空而下,打在郭破虏和李述之间,把两人分开。
叶霜落到郭破虏撤出来的空当,呼的又挥出一鞭,口中道:“你打也打得够了,让姑娘也来玩上一玩。”
郭破虏此刻已近气竭,若不是全真派的玄门内功气劲悠长,只怕他早已坚持不住。听了叶霜言语,知她好意,道:“姑娘,你们小心一些!”退了下来,归息吐纳,尽力回复真元,以便伺机再上。
李述与双姝斗了几招,忽而微微一笑,双掌一变,瞬间掌影叠叠,化出如幻似真的攻势把姐妹二人逼得连连后退。
蝶谷双姝和郭破虏看在眼里,不约而同的“咦”了一声,原来李述使的竟是“落英神剑掌”。只见他双掌翻飞之际,各种神妙变化层出不穷,不见半点生疏,倒像是他自小修习的武功一般,瞧得郭破虏目瞪口呆,暗叹:“我才使一遍‘落英神剑掌’,却又叫他学去了。自杨大哥后,武林中何曾出过这等怪杰,真是……真是……”
郭破虏不知“小无相功”最善以假乱真,模仿别家招数,以为他多智近妖,当真太也吓人,一时难于措辞,只觉头皮发麻。
所幸蝶谷双姝观战之时,已经见识过这门掌法的精妙所在,倒不至于立时落败。况且李述以“小无相功”运使“落英神剑掌”虽不着痕迹,毕竟不能使出掌法中的深切奥义。招式看似与真的“落英神剑掌”一般无二,实则出招威力却是源于“小无相功”,只不过在场诸人不解其中奥妙,瞧得各人均自心惊。
双姝与他斗了三四十招,越来越感吃力,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又斗了三五招,各以迅捷曼妙的身法向后腾去,与李述之间拉出一片空当。
叶冰神态倒还自如一些,叶霜鼻尖却已沁出香汗,叫道:“不打啦,不打啦。你偷学别人武功,可太无赖了。”
郭破虏正要上前接住李述,却被双姝一左一右拉着他往谷中飞掠而去。
李述知道三人一旦回到阵中,可就再难追寻,忙跨步追去,喝道:“还是留下罢!”
叶霜头也不回,一手拉着郭破虏,一手往身后扬起一阵紫色迷雾,笑道:“留你个大头鬼!姑娘自来自去,快活得很,难道又要你管?”
李述瞧见紫雾扑面而来,知道是毒,当即凝神屏息,反身退去。
双姝轻功极快,眨眼之间,已深入阵中。
三人停在花草荆棘之间,叶冰心有余悸,道:“不成了。上次来时,咱们姐妹还能与他斗上二百来招。今番再斗,三十招上便只能苦苦支撑。这人能于数十日间,功力突飞猛进,实在匪夷所思。”
郭破虏也寻思:“我前后使出诸般武功,凭着招式上的好处,有时能占上风,却也胜不过他。往往过不多久,又被他压了过去。”
这时李述以内力送来一道声音:“两位姑娘莫慌,在下只求看上一眼《青衣素书》便心满意足,绝不敢更多搅扰,还请代我向尊师道明此意,以免大动干戈,甚是无谓。”声音中透着一股神清气足的样态,竟听不出他甫经一场剧斗。
叶霜知道他厉害,却也听不得他如此嚣张的放话,大声道:“《青衣素书》就在谷中,本也不是甚么要紧物事,我也是常常随便翻来看的。你自己要看,何不进谷来取?”
李述声音中带着几分戏谑之意,回道:“既然姑娘诚心诚意的相邀,在下可就却之不恭了。若有得罪之处,实非出于本心,还请多多海涵。”
叶霜笑道:“我倒要看他为了破‘蝶谷迷阵’,能有多大决心。”
郭破虏道:“原来这阵法叫‘蝶谷迷阵’,可当真把我迷的够惨。阵法如此高明,李述多半也破不了。”
叶冰沉吟片刻,轻轻的道:“他若自恃聪明多智,恰巧又精通奇门之术,想以奇门术数的诸般妙法来窥探‘蝶谷迷阵’里八阵八门的相生变化之道,那么纵然破得此阵,总也在三五个月后了。”
郭破虏心下大定,道:“那么便好。”叶霜却道:“只怕他比这还要再聪明一点儿。”说话时,声音微微颤抖,似乎有一件极为担心的事。
郭破虏道:“再聪明一点,那便怎样?”
姐妹二人沉吟不语,脸上皆戚戚然焉。
郭破虏急道:“那便会怎样啊?”
这时外面隐隐传来几个声音,三人侧耳倾听,只听刘百户道:“李公子,蝴蝶谷又非龙潭虎穴,我瞧也没甚么了不起。他们能进去,难道咱们便进不去?公子且休息片刻,卑职这便领了兄弟们杀进谷去。”李述道:“不忙,刘百户先领兄弟们备齐引火之物,再备一些滚木礌石……”
叶霜冷笑道:“再聪明一点,便会这样。”
叶冰见郭破虏仍不明就里,叹了口气,苦笑道:“他若足够聪明,便不会花几个月的时间去苦思别的破阵之法。他们仗着人多,先放起火来,烧去花草荆棘,再以滚木礌石试探阵中机关,另派人手舍命冲阵,最多死个二三百人,也就能冲破此阵了。”这正是李述的破阵之法。
李述的破阵之法,看似最笨,实则极巧。
对江湖人士而言,“蝶谷迷阵”固然厉害。寻常江湖门派,任你再人多势众,死上二三百精锐之士,势必元气大伤。但于军队而言,死数百人的事情,并不难于抉择。
郭破虏呆呆半晌,突然一拍脑袋,跳将起来,急得走来走去,叫道:“唉哟,那可坏事了。两位姑娘,那可坏事了呀!”
叶冰姐妹知道他性情质朴,恐怕不以聪明机智见长,但须想这许久才知道要坏事了,却是她们始料所不及的。纵然危在旦夕,都不禁笑出声来。
叶霜见他如热锅上的蚂蚁,憨态可掬,嘻嘻笑道:“我们自然知道要坏事了,不劳郭大爷费心指点。”
叶冰见他急得不行,温言道:“郭大哥,你如此为蝴蝶谷担忧,我们都极承你的情。其实蝴蝶谷再好也不过是一处风景不错的地方,让人一把火烧了,虽然可惜,却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情。天下这样大,还怕没有容身之所么。”
叶霜见他走来走去,伸手把他拉到身边,叫道:“你别动来动去,姑娘瞧着可烦了。烧了蝴蝶谷,与你有甚么相干?”
郭破虏被她一只柔腻小手拉着,心中莫名一荡,当下无暇多想,不经意间紧紧捏住了她的手,急道:“姑娘有所不知,蒙古 *** 甚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在襄阳时,蒙古人每次攻城,总是先驱赶百姓背负沙袋填塞护城河,然后又叫投降的 *** 军队推进攻城器械,最后才是蒙古精锐一拥而上。至于要死多少百姓,他们可是半点儿也不在意的。倘若李述到处抓人来为他破阵,附近的百姓可就遭殃了!”
叶冰惊道:“那怎么办?”
叶霜道:“还能怎么办?咱们闹了半天,也该回去禀告师父一声了。”朝郭破虏道:“喂,你这个人是属螃蟹的吗?”
郭破虏不明所以,只好望向叶霜,只见她微微叹一口气,道:“你弄疼我啦!”
郭破虏“啊”的一声,松开了手,窘的不知如何是好。
叶霜噗嗤一笑,道:“你是准备仍在这里跳来跳去呢,还是跟我去见师父?”
郭破虏既担心李述抓人破阵,又为刚才捏疼叶霜的手懊恼,当下更是心乱如麻。
叶冰定下神来,道:“蝴蝶谷旦夕之间就要毁灭,这也是没法可想的事情。江淮一带,常遭战火蹂躏,多数百姓都已迁走,附近人家不多,或许……或许……哎……咱们先去请示师父,看有没甚么法子能救治张二哥。你为蝴蝶谷出了大力气,咱们也该有所回报才是。”
三人回到小屋,向张贵张顺约略说了刚才的情形。张贵听说蒙古 *** 如此嚣张,怒不可遏,提起巨斧就要冲出去跟他们见个死活,被郭破虏死死抱住,又劝了一阵,才勉强听了叶冰“从长计议”的话,扶起张顺往深谷中走去。
其时日影西斜,晚霞灿烂。郭破虏眼见谷中处处花草生香,蝶儿飞舞,时而更有黄鹂翠鸟在树梢上鸣叫飞扑,当真是好一处洞天福地,可惜不久就要毁于 *** 之手,实在令人扼腕。郭破虏空有满腔义愤,却无能为力。想着想着,不经意间仰天长叹一声。
叶冰见他神伤,想要分他心思,随口道:“郭大哥在瞧甚么呢?”郭破虏回过神来,道:“没……没甚么,我瞧那片云霞,倒是美得很,因此走神了。”
叶冰极目远眺,见天边云霞映得谷中一片灿然,也道:“是啊,美得很。”
两人身后的叶霜却冷冷的道:“美个屁!”
(未完待续)
下一回
《郭破虏传》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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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神雕侠侣之后发生了什么?》发布于:2024-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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