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葫芦娃小我一岁,是阿珍姑姑的女儿,小时候大人们工作忙,只能由着我们在大街上四处疯跑着玩耍。有一天,葫芦娃对我说:“如果坏人知道了咱们的名字,就会把咱们拐卖到大山里。”于是我们俩人约定:除了非叫本名不可的场合外,一律改称暗号。从此,她叫葫芦娃,我叫小丸子。

那个时候我深深为葫芦娃的聪明才智所折服,唯一没有想到的是——我们这个地方,本来就是所谓的大山里呀!

爸妈工作忙,家里常常空荡荡,我和葫芦娃在同一所小学就读,便隔三差五去她家蹭吃蹭住。

葫芦娃一家和爷爷奶奶、大伯等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大家庭的生活倒是热闹,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爷爷是俄语专家,也是有洁癖的老知识分子,葫芦娃若是在他的床沿上坐过,立马就将床单扯下来扔给阿珍姑姑洗;奶奶瘫痪在床,肺也不好,不时需要接痰倒尿;大伯是生活需要照料的聋哑人。姑父自工作的皮革厂倒闭后,便忙着自己经营皮夹克生意和家里的小商店,一大家子人的生活都落在阿珍姑姑身上,没有过多时间过问葫芦娃,葫芦娃便靠着天生的直觉随心所欲地生长着。

很多次放学回来,黑洞洞的里屋内(正对着街面的两间堂屋改成了商店和皮夹克制衣间,一家人在不见阳光的里屋生活),阿珍姑姑在一大堆皮夹克辅料的缝隙间支起一方小案板,咚咚咚地切着菜,我和葫芦娃在一大堆定型棉、皮子、里衬布料和裁衣案间钻来钻去地玩捉迷藏,有时也会下军棋和玩小猫钓鱼(一种扑克牌游戏),有时又从小商店一路打闹到大街上。

每当我在打闹中吃了亏,或者打牌输了,便耍无赖地威胁道:“哼,那我回家啦!”说罢,即刻穿过商店冲到大街上。

葫芦娃赶紧追出来:“小丸子快回来!你回家可没饭吃!我错了还不行嘛!”她倒比我自己还担心我没饭吃这件事。

葫芦娃生得皮肤雪白,眸深如墨,但身形健硕,头发又理得短短的,经常被认作男孩子。两个人一起上下学时,碰到好事的同学难免长嘴长舌地议论:“快看!小丸子和一个男生在一起哦!”“小丸子竟然和男生手拉手!”或者说:“看!那个男生竟然还穿裙子?!”

我不时为此感到难堪和苦恼,葫芦娃倒毫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甚是潇洒。

家庭聚餐时,大人们总喜欢逗葫芦娃说:“葫芦娃,你怎么那么胖?是把小丸子的那份饭也吃了吧?”或者说:“葫芦娃少吃点,让小丸子多吃点儿!”

若是一般的小姑娘,一准儿会噘嘴瞪眼地扔下碗筷撒气,娇气一点儿的还会哇哇大哭。但葫芦娃全不在意,该吃吃,该喝喝。

印象中葫芦娃只在意过一件事。我与葫芦娃一同在县幼儿园上学时,阿珍姑姑常带着我俩坐在幼儿园门口的街边吃冰激凌、喝汽水,过往的人见一个女人带两个孩子,通常指着我问:“这个是你家孩子吧?(我和阿珍姑姑容貌、身形都很相似)”

“是啊,和我长得像吧?”阿珍姑姑笑着应答。

葫芦娃便丢下雪糕,撒娇般地冲阿珍姑姑挥舞着小拳头表示不满。

(二)

有时候姑父外出,爷爷也恰巧在忙,有人来商店买东西,葫芦娃便肩负起柜员的职责。有一位佝偻着背的陆奶奶颤巍巍地进来买香皂,这位陆奶奶就住在隔壁,因此常来买东西,但钱总是给不够,葫芦娃一见她来便拉下脸,拿出一块红双喜牌香皂,说:“一块二。”

陆奶奶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皱缩缩的毛币,颤抖着鸡爪似的双手趴在柜台边数起来,数来数去都只有八毛。她皱了皱眉,掏了一下空空如也的口袋,一遍又一遍地数着那几张毛币。

葫芦娃用手拢过柜台上的毛币,递过香皂说:“八毛就八毛吧!”

陆奶奶千恩万谢地走了。

葫芦娃望着她的背影没好气地说:“别看现在可怜,年轻的时候可霸道了,邻里邻居的没少欺负我奶奶。”嘴上这么说,但香皂还是给了。

葫芦娃大大咧咧,说话口无遮拦,实则面冷心软。过了一会儿,又为陆奶奶鸣了两句不平,“她儿子霸占了她的房子却不养她,孙子还去偷她的蜡烛,真是太不孝了!”

葫芦娃还很会撒娇,每天中午上学前,她都会躲过姑父的视线,凑到爷爷跟前讨好道:“爷爷,爷爷,给我一毛钱!”

坐在桌边念俄语大辞典的老爷爷耐不住她的软磨硬泡,搁下放大镜,走到柜台后,从盛钱的纸盒子里找出一张旧旧的毛币。

葫芦娃接过毛币,眼睛一转,竖着一根手指头道,“爷爷,爷爷再给一毛!就一毛!”

两毛钱到手,葫芦娃立即揣进衣兜,拉着我的手冲到大街上。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葫芦娃将一毛钱塞到我手中,说:“小丸子,分你一毛!买零食去!”

葫芦娃的确很喜欢吃,趁大人们不注意就冲到商店里拿零食,一颗高粱饴的糖果、一小袋瓜子、一袋老虎肉(其实是话梅肉)都能让她开心很久。她也因此练就了“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本事,每当商店里没人,便嗖地窜到柜台后面朝我招手:“小丸子,快—来!”

堂屋和商店之间的门上系着一个铃铛,所以无论葫芦娃如何小心都会发出声响。每当这时,葫芦娃瘫痪的老奶奶便伸长了脖子坐在床上喊:“葫芦娃,葫芦娃!你又拿东西了?!快给我出来!”紧接着瞪大了眼睛望着我:“小丸子,你不许跟她去!”

我的的确确是个懦弱没胆的小孩,闻言便呆呆地站在一边看着。

老奶奶的呼喝招来了大人们,若来的是老爷爷,往往架不住葫芦娃的恳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由她拿几样小零食,若是姑父的话便揪着耳朵将她拎出去。

葫芦娃耳朵被揪地通红,呲牙裂嘴地从柜台后面出来,倒也不哭闹,罚站的时候趁人不注意便从口袋里掏出一袋话梅干塞给我,说:“小丸子,这是给你的!”

(三)

葫芦娃这种随心所欲、自由散漫的性格渗透到了生活的各个方面。比如:写作业总是拖拖拉拉,我写作业的时候她在一旁捣乱,我写完作业准备上床睡觉时她又趴在姑父裁皮夹克的大案子上急急火火地赶作业。

有一次,终于被姑父抓了现行。那段时间葫芦娃正在学汉语拼音,她总分不清楚b、p、d,还有n和l,刚教过的时候倒记得,吃一顿饭、疯跑两圈回来就又傻傻分不清了。那一次,因为默写汉语拼音的事,葫芦娃被姑父打得鼻血长流。她流着眼泪,鼻孔里塞着两团带血的卫生纸,捏着一座石膏像的一角当作粉笔在院子里的黑板上默写着拼音。还是不会写,还是分不清。最后,只得靠我在姑父身后偷偷比划着作弊才得以过关。

现在想来真是残忍,她才六岁,还是个一年级的小学生葫芦娃,为什么不能好好地给她教,多一些耐心呢?我们二年级的同学中也有很多人分不清楚这几个相似的拼音呀!

后来一想,对那一代人而言,所谓的“体罚”就是一种教吧,父母们自己懂的也多不到哪里去,吃饱穿暖和努力生存贯穿了他们的成长岁月。不少人吃尽了没有知识的苦,奈何青春已逝,便寄希望于下一代,教一遍,不听,接着便打骂——期待通过打骂让孩子们早早懂得,不听管教、腹中空空的话,迟早会吃苦头。

那一代父母的人生中有太多遗憾,因此满心期待我们能有机会去领略那条他们未能走成的路上的风景;或者说他们自己吃了太多苦,所以才如此急切地将我们赶向他们认为最稳妥、最安全、最省力的那条路。

葫芦娃在一次次挨打中终于学会了汉语拼音,也在一次次挨打中屈服,变得驯服与听话。但也有棍棒始终无法驯服之处,比如她的性格,永远是大大咧咧,懒懒散散,并未变成一个谨言慎行、规规矩矩的小淑女。

唯一的一点儿进步是:每次挨完打,她都会像换了个人,麻利地打扫卫生——扫地、擦灰、拖地,还把脏衣服都洗了。旁观的人都叹为观止——原来葫芦娃会这么多!

葫芦娃也有细腻的时候。她自幼学画,什么工笔啊、写意啊、静物水彩啊,说起来头头是道。我时常向她索要精美的古代仕女图当作生日礼物送给要好的同学,除了没钱买礼品的原因外,这样的礼物也别出心裁。她这方面有些遗传天赋,说祖上是天津杨柳青人氏,出过两位颇有名气的画家。葫芦娃也一直梦想着能当一名画家,回天津老家杨柳青去看一看。

葫芦娃与我年岁相仿,两个人常被大人们拿来比较。久而久之,两个人之间也喜欢相互攀比,我们从水彩笔、铅笔盒、笔记本比到压岁钱和零食,都是口袋里没有半毛钱,都是校服书包土步鞋,葫芦娃便搬出杀手锏——我爷爷是馆长(葫芦娃的爷爷是我们县文化馆的馆长,也是本地颇有名气的艺术家)!我便鸦口无言——馆长的确是好大的官了。直到有一天,我在家里一本小小的《绥来县志》(玛纳斯清朝时名为绥来)上看到了我爷爷的名字及职位——东锋乡乡长!立即兴高采烈地跑去找葫芦娃,得意洋洋地问:葫芦娃,你说是乡长大,还是馆长大?

(四)

葫芦娃虽然小我一岁,很多时候倒像个 *** 姐。她生来便对世界怀有极大好奇,又有一颗勇往无前的心,感兴趣的东西便努力尝试,乒乓球、羽毛球、篮球、游泳、斗地主、下军棋……都是她先学会了再慢慢教我。

葫芦娃刚满六岁就开始学骑自行车,历经多次摔倒、膝盖结疤、手肘擦破,终于把我爷爷那架凤凰牌老二八骑得虎虎生风。有葫芦娃在,我便常年心安理得赖在她的自行车后座上,小学快毕业了还不会骑自行车。10岁的葫芦娃已经能骑车带阿珍姑姑上街了,我妈每逢看到阿珍姑姑满脸幸福地在后座上抱着葫芦娃的腰,就眼巴巴地羡慕道:“小丸子呀,你啥时候才能带你妈上街呀?”

我想了想,说:“妈,等你减肥到阿珍姑姑那个体重吧!”

我生得瘦小又体弱多病,葫芦娃生得高大且身强体健,每回出门不管是跟着阿珍姑姑还是我妈,拎东西的重任一概交给她。有一天葫芦娃终于忍不住对我妈 *** :“舅妈,你干嘛不让小丸子提(东西)?”

我妈和声细语地给她做工作,“葫芦娃呀,不是舅妈偏心,你看小丸子整天不爱吃饭,动不动就头晕眼花,晕倒了还得去医院!”

我心想,晕过去倒不至于,只不过有 *** 姐一般的葫芦娃存在,倒是心安理得。

除了充当 *** 姐,葫芦娃还是我们二人行动组的先锋队员。除了偷马奶奶家的草莓,其他行动她也是一马当先——比如帮我妈偷葱。常常是星期天的中午,我妈在厨房热火朝天地炒大盘鸡,我们两个在客厅闹着玩儿。

“哎哟!忘买葱了!葫芦娃快去楼下拔根葱上来!”

“舅妈,上哪儿拔去?”

“花坛子里不是种了两排嘛!”那时候我爸单位已经改制,楼下的花坛没人打理,大家全凭自己的爱好种东西,有人种葱,有人种海娜花,还有在树林间养鸡的。

“啊?舅妈,那可是偷!”

“小娃娃家家的,拔根葱算哪门子的偷啊!你看楼上的那谁谁谁拿了咱家晒在院子里的洋芋,我都没说啥!”

“万一让人逮住咋办?”

“你不会跑啊?”

“舅妈!你咋个不让小丸子去!”

“哎哟喂,我的好葫芦娃呀!你看小丸子那么弱,还没跑就晕过去了呀,还是你好,你勇敢!快去吧!”

我叫嚷着:“葫芦娃你还想不想吃大盘鸡啦!”

我和我妈的软硬兼施下,葫芦娃举手投降,“我去还不成嘛!”说着,人已经趿拉着鞋窜下楼,不到一分钟,嗵嗵嗵地跑上楼,手里捏着两根葱。

我妈抽过葱就转进了厨房,全然不顾葫芦娃倒在沙发上揉着胸口一个劲儿地叫:“哎哟喂!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我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做着鬼脸:“胆小鬼!不怕不怕啦!”

正说着,爷爷进来了,听了葫芦娃偷葱的事,说:“你妈总叫着忘买葱,花坛里不就是我前阵子栽了给你们吃得!”

我们笑得更凶了。

很多年过去,大概怎么都想不到,葫芦娃后来竟然成了一名小学老师,专治各种不听话的小孩!什么乱吃零食的啦,什么汉语拼音学不会的啦,什么不守规矩的啦……想到她身着职业装,严肃认真的样子,大家都会感慨:“葫芦娃长大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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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葫芦娃》发布于:2024-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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