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侠侣 汤尼·雷恩评《一代宗师》

《一代宗师》（2013）有几个不同的剪辑版本，但它们都以同样的场景开始——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两场戏，因为实际上有两个不同的场景被穿插在一起。

两场戏中更长、更华丽的一场是叶问（梁朝伟饰）和一群身份不明的帮派分子在暴雨中的夜战；这场戏发生在一座有封闭的院子里，直到一个大块头撞破楼上的窗户单挑叶问——叶问一脚踢断了那人的腿，然后一拳打在他的胸口，力道之大足以将他打飞，而他飞出去时还撞倒了一扇巨大的铁门。

两个版本的字幕都明确告知了背景：1936年的佛山。此外，有两个镜头短暂地打断了这场打斗，叶问在一个光线充足的房间与朋友聊天，显然是在回忆雨中的那场打斗；现在他的衣服已经干了，头上还戴着打斗时一直戴着的那顶白色草帽。他此时说的台词将在影片结尾处重述：

「别跟我说你功夫有多深，师傅有多厉害，门派有多深奥。功夫，两个字，一横一竖，错的，躺下啰，站着的才有资格讲话，你说这话对吗？」

「横竖」的主题在海报上也得到了呼应，片名从右向左书写——这是一种优雅的复古风格——并以难以辨识的手写体和印刷体汉字混合呈现。

首字「一」以单个横向笔画呈现，是一条视觉斜线。尾字「师」也是手写体，其左侧的竖笔画被夸张地表现为一个宛若站立在屏幕左侧边缘的人物。

如果细看该片任何一个DVD版本中乏味而传统的「花絮」，就会发现王家卫在中国各地调查研究、会见各主要武术门派的大师（他们非常年长，其中两位在影片杀青后已经去世）的大量镜头。其中许多人都对王家卫大加赞赏，认为他在影片中追溯了「正统」武术的根源，尊重了武术的传统——至少是20世纪武术的传统。

影片片名中刻意混搭的字体大概是为了象征各门派之间的冲突。这部影片的悲 *** 彩远远超过了戏剧色彩，而它偶尔闪现出的戏剧性火花很大程度上建立在对立武术流派之间的冲突之上。

不言而喻，叶问诙谐的「横竖」论压倒了所有对特定传统的强调。跟那句「不管白猫黑猫，能捉老鼠的就是好猫」的名言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所有不同的剪辑版本中，包括如今姗姗来迟在英国上映的108分钟的韦恩斯坦版本，这部影片都显得非常空洞，重点不突出，以至于很难确定它到底在做什么，或者为什么要这么做。

影片的整体框架是叶问的一生。在开头一段冗长的画外音中，叶问介绍自己是佛山一个富裕商人的儿子，七岁开始习武（他的师父陈华顺由影片的武术指导袁和平在闪回片段中客串出演，但袁和平在其他制作花絮的片段中却明显缺席）。

他将自己人生的前40年比作春天，并指出1938年日军入侵佛山时，春天突然变成了冬天。

当时，他与张永成（由韩国女演员宋慧乔饰演，几乎没有台词）喜结连理，育有两个女儿，但都在战争中丧生。影片从叶问的战时生活直接切入1950年的香港，叶问在香港找了一份武馆师傅的工作。

与此同时，他的妻子留在北边的某个地方，我们只有在怀念幸福时光的闪回镜头中才能再次见到她。

在片尾，也就是叶问1972年去世前的一段时间里，他在香港教授咏春拳，但总是沉浸在遐想中。影片并没有赘述这一点，但通过一个外形酷似李小龙的人可以看出，叶问最年轻的徒弟就是李小龙。

尽管影片在画外音、字幕和 *** 片段中穿插了相当笨拙的历史规训，但它完全不像一部传统的传记片。王家卫偏爱抽象的视觉效果——失焦的灯光和装饰、水洼中斑驳的倒影等等，再加上他熟悉的慢镜头和滑行式的镜头效果——起到了画蛇添足的作用。

叶问的生平主线中最重要的元素无疑是宫二（章子怡饰）的故事，宫二是合并了八卦门和形意门的中华武士会会长宫羽田的女儿。宫二和叶问在佛山最豪华的妓院里进行了一场体面的决斗，两人坠入爱河，但永远无法在一起——叶问已经结婚，而宫二则立誓，终身不嫁、不育、不传艺，以便传承家学，为父亲报仇。

宫二的背景故事占据了影片不少篇幅，包括她父亲的葬礼、她为成为宫家传人而进行的斗争、她与马三的复仇之战、她最终在东北的铁路站台上击败马三（同时，自《百年孤独》之后最长的蒸汽火车从他们身后飞驰而过），以及她最后在香港染上 *** 瘾的颓势。

宫二与叶问之间纯洁而又令人向往的爱情故事使影片充满了王家卫风格，与《东邪西毒》（1994）、《花样年华》（2000）、《2046》（2004）等影片中注定要失败的爱情故事如出一辙。

至少梁朝伟这次不用像在《2046》中那样冷酷地拒绝章子怡的热情，也不用像张国荣在《阿飞正传》（1990）中那样无情地拒绝张曼玉。至少宫二不是另一个苏丽珍——王家卫电影中那些被欺骗、不被爱的女人通常都叫这个名字。但宫二在片中所做的大部分事情与叶问几乎毫无关系。

还有一线天（由张震饰演，他这次比在《2046》中的戏份稍多了一点）的「故事」。在日军占领的满洲，他作为 *** 特工首次出现，双手沾满鲜血；在火车上，宫二一时假扮成他的妻子掩护他躲过了身份检查。之后，他在五十年代初的香港再次出现，将自己的武器剃刀用在了和平时期，开了一家理发店，后来又做起了八极拳教师。

他与叶问的会面只出现在韦恩斯坦版本的影片中，不过在制作花絮中，欧洲和东亚的观众可以看到他用剃刀向叶问挑战的画面。尽管他的出场颇具娱乐性，但这个角色似乎并不是核心叙事的组成部分；他的戏份难免让人联想到梁朝伟在《阿飞正传》尾声中的莫名客串。当然，张震（和梁朝伟一样）由王家卫的泽东影业旗下的艺人经纪公司代理，这也可能与一线天在影片中的边缘地位有一定关联。

要解释影片的迂回曲折，一种方法是认为影片的真正主题不是叶问的生平，而是对武术传统的敬畏与叶问「一横一竖」这一论点所暗示的蛮力之间的鸿沟。这样一来，宫二的故事就代表了传统——它推崇独特的武术风格，强调等级秩序和宗教版的庄严，痛斥不光彩的行为和背叛——一线天的故事则代表了匪徒利用武术专长不择手段取胜的方式，而叶问处于两极之间。

有趣的是，在瞬息万变的中国电影文化中，王家卫作为独立电影人所处的地位恰恰与这一鸿沟相呼应。你可以把他看成是叶问本人，他在市场需求（功夫动作片！）和「文艺片」情怀之间徘徊，而后者为他赢得了常常在欧洲主要电影节露脸的机会。

在20世纪80年代中叶香港电影业的鼎盛时期，王家卫以编剧的身份出道，并以武侠奇幻片（《九一神雕侠侣》，1991）和黑帮片（《最后胜利》，1987）著称。但王家卫很快发现自己对类型片的要求失去了耐心：他执导的首部长片《旺角卡门》（1988）是一部与《穷街陋巷》一脉相承的黑帮片，这并不令人意外，因为斯科塞斯似乎为他提供了一条摆脱类型片陷阱的出路。

更严重的是，王家卫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信心，不相信自己有能力在拍摄前拿出完整的剧本。他的第二部长片《阿飞正传》在几个月的拍摄过程中时断时续，王家卫每隔几天就把自己关起来，构思新的结构、故事情节和场景。从那时起，他就一直采用这种既昂贵又浪费的工作方式——除了两部「快餐片」《重庆森林》（1994）和《手》（2005神雕侠侣，《爱神》中的三部短片之一），而这两部影片恰恰是他最有机、最连贯的作品。

《重庆森林》（1994）

大约15年前，当《花样年华》在戛纳首映后，王家卫还想剪辑调整（他当时透露，他即将投入到《2046》的制作中）。他特别提到了层出不穷的「王家卫模仿者」，但我认为他的言下之意是，他想更经济有效地制作自己的项目。作为一个独立电影人，王家卫自己的制片公司遇到困难：他曾试图通过营销收藏品、重新推出由他监制的刘伟强和葛民辉的电影来增加泽东影业的现金流，他甚至考虑将自己办公室的一部分转租出去。

最终，《2046》被证明是一部受变革理念驱动的电影，但却无法摆脱王家卫的旧有执念。在某种程度上，它甚至可以看作是《花样年华》的续集，梁朝伟饰演的角色从新加坡搬回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香港，开始了新的生活，为一家小报撰写无聊的武侠小说。

《2046》（2004）

继《蓝莓之夜》（2007）和《东邪西毒：终极版》（2008）失利之后，王家卫需要《一代宗师》来恢复他的票房号召和业界口碑。他发行的各种版本的影片无疑都带来了丰厚的回报：迄今为止，该片的全球总票房估计约为6400万美元，其中大部分来自中国市场，这也使该片成为他最卖座的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