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道禅解《桃花源记》

因为陶渊明那些美妙的诗歌，后人往往把他想象成一个快乐的、并始终陶醉于田园生活的人，这种想象，如果不是错误，至少也十分偏颇。陶渊明所描述的田园生活表现出了明显的两重性，一方面它充满了无限的乐趣和诗意，“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哪里的农民都没有像陶渊明这般不称职的，但也没有像陶渊明这般洒脱的桃花源记，在他那里，劳作仿佛已经完全不是糊口的途径，而成为激扬诗意的个人享受。但另一方面，陶渊明的生活又艰苦不堪，像任何穷困潦倒的人的境况一样，他缺衣少食，常常饥寒交迫。他在诗中写道：“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冬天因为缺衣少食，一到晚上就盼着天亮，好免遭冷冻之苦，但到了白天又想着赶快天黑，好让饥肠辘辘的自己一睡了之，这样的生活难道不是苦不堪言的吗？快乐的诗人和可怜的农民，这两种情况，哪一种更真实？真正的生活和由文字建构出来的诗意总是相互矛盾的，因此我总觉很多时候都要把作为农民的陶渊明和作为伟大诗人的陶渊明分开。任何对于痛苦的美化都有复杂的背景因素，不明白这一点也会导致对作家本人精神品格的武断美化，而应该被美化的只是作家的作品。

在诗歌中美化生活进而变成对诗意生活的想象，这是不是陶渊明的田园诗和他的《桃花源记》之间的逻辑关联？

但现在先不管这些了，还是专心于对他呈现给我们的近乎完美的想象性文本的欣赏中吧。从个人的偏爱来说，我觉得《桃花源记》就像一处古典园林，蕴涵着层层无尽的艺术美感和思想内涵。

首先，《桃花源记》作为神话类文本。古代文献中有众多“凡人遇仙”的神话故事，地点通常是山林，结局往往是时空错乱：回到家发现已经世代更替、沧海桑田了；“桃花源”同样有时空变幻隔绝的特征：“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山中的小口正是神话中常有的去往另一重时空的通道，在平常的世界里看来十分狭窄的空间，到了那里就会变得“豁然开朗”，这样的景象已经由现代的科幻电影反复地加以再现了。这类故事的另一个叙事模式是：神异空间难以被人第二次遭遇，因此即便渔人出桃花源后“处处记之”，按图索骥，最终还是徒劳。“桃花源”因此像一个虚无飘渺的梦境，它实际上并不在凡尘俗世中，所以惊鸿一瞥后便永远消失了。它表现了人类关于回归的集体无意识，回归于何处？归于人生前所在的地方，用柏拉图的术语附会地来讲，就是回到“理念”的世界。

其次，《桃花源记》是对儒家理想社会的图解。“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儒家理想中大同社会的主要特征便是衣食丰足、道德淳朴。孟子所论述的“王道”所达到的状况也是如此：“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礼运》则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美丽的“桃花源”表现出来的不正是这样一幅儒家大同世界的场景吗？

“桃花源”还带上了浓重的道家理想社会的影子。老子曰：“小国寡民，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庄子也崇尚一个远离杀戮和等级区分的社会：“南越有邑焉，名为建德之国，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山木》篇）也许正因为如此，桃花源中人听到渔人带来的外面的消息后才会“皆叹惋”，显然他们对外面的世界一点没有向往之意，而只有惊叹和惋惜之情。

陶渊明原本热衷仕途，是典型的儒家式知识分子，仕途断绝后乃安贫乐道，躬耕田园，自然有道家出世隐逸的精神。但同样不能忽略的是，陶渊明时期，佛教东传已久，中土世界也早已佛风炽盛，史书上记载过陶渊明和当时许多高僧交游的情况，在陶渊明的文本中应该也少不了佛家思想的痕迹。这里且不管《桃花源记》的佛学思想有无史料依据，姑且歪解、附会一番。佛学千言万语，都在围绕“空”字做文章，行动上则主要是教人去“执”，要人“放下”。《桃花源记》中，渔人被告知“不足为外人道也”，但他一出来就“处处记之”，此是一执；渔人俱告太守，太守遣人找寻，此是二执；高尚士刘子骥后来也“欣然规往”，此是三执。“执”则不悟，不悟则难至佛之境界，如果“桃花源”是佛境之隐喻的话，以上三人显然都缺乏慧根，太过执著，不愿放下，难怪他们都找不到“桃花源”。

强拉硬扯地把《桃花源记》用儒道禅三家思想和神话思维解释一遍，虽然大谬不然，但读书的真正乐趣恐怕就在陶渊明本人所说的“不求甚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