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村随笔

《红楼梦》石破天惊,霍译

■ 范胜宇

笔者认为,霍克斯《红楼梦》英译本()为《红楼梦》的版本史增添了一个崭新的版本,开辟了一个崭新的境界。这从两个角度来说:之一,霍克斯的英译本不同于以往所有的英译本,是英语体系中独一无二的版本;第二,霍克斯对中文原著的英译本也不同于现存的所有版本,它不是用中文写成的,只在翻译过程中存在于霍克斯的脑海中,后来作者才把它还原为中英双语版本。作者曾称其为《译书遗失本》,但其实我们完全可以称之为《红楼梦》的“霍克斯本”。

《红楼梦》的流传过程十分复杂,版本繁多,但基本可以分为两大体系:抄本和刻本,或者说是直本和成本两大派别。直本又分甲戌、庚辰、七戌、己卯等,刻本又分成甲、成乙(还有张爱玲所说的成丙、成丁等,就看研究者愿意把它弄得有多复杂,想复杂到什么程度都可以,因为即便是同一本书,不同的出版社印刷或复印的次数,也难保证没有丝毫的差异,也许以后还会有甲戌12A-3、乙卯645β-7等等)。后世各个出版社出版的书,一般都逃不过这两个体系的一个版本,或者就是从这两个体系的几本书中挑选出来的拼凑书。 当然,对于普通读者来说,在日常生活中阅读欣赏,影响不大。无论用哪本书,读者都知道自己读的是《红楼梦》,而不是《西游记》。但如果要认真研究,版本问题肯定是避免不了的。正如再高的楼房,也要从地基开始搭建一样,无论是阅读、理解、欣赏,还是翻译、研究、批评,都离不开一本校对良好、可靠的书。封面、装帧、设计、外观等外在因素都是次要的。

袁枚《黄生借书》中有一句广为流传的话,即“书不借,不可读”。这当然是非常正确的,但笔者认为可以稍作改变,改为“书不校,不可读”。不但读古书,读外书亦然。不识版本,不懂校对,就可能读不着重点,甚至误入歧途,得出错误的结论。正如王树民所说:“校对书籍,虽是愚昧之事,实为治学之本。……治学当有始有终,循序渐进,若字句不正,是非不定,何谈终极论之旨!” 如果要正确理解霍译《红楼梦》,如果不知道他所用的是什么原文,不明白原文问题为何重要,那么基本可以断定,这只是一句空话,因为“字句不正,是非不定”,谈不上“终极论旨”。我们用一个例子来说明。

《红楼梦》第二回林黛玉出场时,曹公原本有一句话介绍她的年龄:“她才五岁。”霍克斯的译本删除了这句话。有意思的是,如果我们看霍克斯的译稿,他确实翻译了这句话(这句话并不难翻译),但他把翻译的句子划掉,再放回括号里,用拉丁文写上“保留原文”,最后用红笔把括号去掉。这显然表明他在犹豫和反复考虑是否要保留这句话。做过翻译的人都知道,按照原文翻译是最简单、最保险的方法。那么,他有什么理由删除这短短的一句话“她才五岁”呢?林黛玉入贾府时的年龄,一直被红学学者争论不休。很多年前,有一位研究人员将人物年龄的相关数据输入计算机,得到的答案是“九岁”。 九岁当然不是不可能,但用计算机来解决一个虚构人物的年龄问题,似乎有些荒谬。在企鹅英译本《红楼梦》第二卷《海棠诗社》的前言中,霍克斯解释道:“书中有些前后矛盾之处,是任何编辑都无法解决的,而且一旦更改,将非常危险。比如,在第二卷的前几回,宝玉和宝钗反复声称宝玉和黛玉一起长大,宝钗来得晚。这与第三回和第四回的内容相矛盾,从中可以看出宝钗只比黛玉晚来几天,最多晚几个星期。”也就是说,林黛玉的年龄问题,在曹公原文中是模糊而矛盾的,没有编辑能够完全解决这个问题。霍克斯在这里用到了奥卡姆剃刀原则,“如无必要,就不要添加实体。” 他干脆把这句话删除了,这样翻译就不存在这个漏洞了。

第二例是第四十五回:“周瑞妻叩头,要给来妈叩头,来大妻拦住,三人便走了,李纨等人回到花园里。”霍克斯把这里的“三人”译成了“四人”。凡是学过一天英语的人,都不会把“三人”译成“四人”。为什么呢?仔细查了《红楼梦》的每一个版本,这里是“三人”,不是“四人”迷失版本,所以霍克斯的翻译没有版本依据。但答案其实很简单,只是曹雪芹在这里犯了一个错误。如果仔细对照上下文,当时凤姐房间里的客人有李纨姐妹、周瑞妻、张才妻、来大妻和来妈,所以确实应该是“四人”,而不是“三人”。 霍克斯曾表达过对这些微妙矛盾的无奈:“至于年代和日期——几乎所有与数字有关的东西——译者实在拿曹雪芹没办法。我怀疑也许他只是数学不好——是那种不会算零钱的人。”于是霍克斯在《英译笔记》中戏称曹公为“OFA(我们健忘的作者)”。

第三例在第四十八回:“一日,黛玉刚洗漱完毕,香菱笑眯眯地拿来一本书给她,要改杜甫的律诗。”这里的“一日”看似最普通,霍克斯却把它译成了“(第二天)”。不管香菱学诗的速度有多快,也不可能一夜之间把王维的五言律诗全部读完,还能体会到下文所说的“三昧”。看来霍克斯在这里犯了一个错误,把“一日”理解成了“第二天”。但问题并没有那么简单,这里面蕴含着译者的苦心思索。据霍克斯的《英译笔记》记载,他认为所有的文本似乎在十月到十二月的日期上都出现了混淆:

(1)十月十四日,香菱到黛玉处学诗,一夜读完王维的诗。

(2)“有一天”她回来换书。她写了两首诗,晚上在梦里写了第三首。

(三)第二天来了七个人,宝玉说:“明日就有十六个人了。”

(4)过了一两天,李玩说:“昨天的节已过了。”

(5)第五十回,贾母说:“这是十月的之一场雪。”

(6)在诗歌社聚会的前后,作者告诉我们新年即将来临。

第48回中有两处香菱在户外写诗,而且她穿的衣服似乎并不比在室内多。所以时间不可能晚于十月。为什么?

霍克斯建议:

(1)将“有一天”改为“第二天”

(2)将“明天是十六号”改为“今天是十六号”

(3)假设“昨天”是十一月的第二天,将“这才十月”改为“这才十一月”。

虽然这些改动的原文只有一两个字的差别,但都是霍克斯认真阅读原文、深思熟虑的结果。霍克斯就像编剧或导演为了调动场面、安排镜头,整理原著的时间线一样。虽然作为译者,他似乎只是在翻译一个词、一句话,但他的目光并不局限于此,而是贯穿整部小说,因为译者所写的小说脉络也必须连贯一致。这说明两点:之一,作为原著读者,他已经透彻理解了曹公原文,能发现原文中这些不起眼的漏洞;第二,他并没有放弃自己作为译作作者的地位和角色,他没有按部就班地照搬原著,只顾跟曹公走,而是对大局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如果读者只读原文,或者只读译文,肯定不容易发现这种细微的改动。 这就是为什么笔者觉得,只有双语阅读才能让我们真正体会到霍克斯译本的好处,当然,也更能了解到它的不足之处。

其实,校勘版本是正确理解和研究霍克斯译本的之一步。正如陆九渊谆谆告诫:“年轻人要细心研读古书文本。”研究的基础是精读,我认为更好从校勘开始。2009年至2012年,在明福德先生的指导和帮助下,我花了三年时间对《红楼梦》中英双语版进行整理和校勘。目的不仅是为了“给读者提供可靠的中英双语译本,真实地反映霍克斯先生在翻译过程中所作的增删和改动”,也是为了更准确、更全面地理解和阅读霍克斯译本。 正如美国文本批评家托马斯·坦瑟雷尔所说:“文本批评是文学批评分析(以及其他类似的艺术形式)的基础。”这句话除了通常的含义外,还有几层含义。我们通常说文本批评是学术的基础之一,因为在文学批评开始富有成果的分析之前,文本批评应该提供准确可靠的文本。但是,任何文本批评家提出的文本,本身都是文学批评的产物,反映了特定的美学立场和确立文本‘正确性’构成要素的特定方法()。”当然,我们也可以说,霍克斯的《红楼梦》本身就是文学批评的产物,它反映了霍克斯特定的美学立场,确立了确立霍克斯译本正确性构成要素的特定方法,值得我们进一步细致地阅读、研究和批评。

(作者是澳大利亚国立大学亚洲及太平洋学院文化、历史与语言系副教授、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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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红楼梦》石破天惊,霍译》发布于:2024-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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